鱼羊

已忙死,赛博失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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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家/GGAD】四季与1/699(上)

决定一切的,是六百九十九分之一。

*方便阅读所以分开发,下半部分已更新,全文2W+

上部分春与夏:邓家沃土原快乐回忆与GGAD1899夏日初见,单独来看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字数1W+

*一个关于赌博游戏的四季回忆。



春天的游戏


  看到那个牌子的时候,六岁的阿不福思愣了一会儿。

  颜色各异的木板勉强被胶水粘合在一起,不连贯的笔迹出现在每个小格子的中央,不知什么材质的笔,有些墨水似的液体感,横横竖竖的断续处又像是粉末的凋落,从1向后延伸,目前写到124。

  木板的主人还在写,他手边堆着更多的破木块,看起来像是路边捡来的树皮或是被丢弃破坏的家具残片。

  这个人正在给板子增添新格子。

  “你要写多少?”阿不福思问。

  那男人答道:“写699块。”

  年初的对角巷依然很热闹,即使圣诞节刚过去不久,一月份更多的需求依旧摆在明面上,新的一年刚开始,巫师们总是喜欢来这逛逛。这个时节,无店面的流浪商人会开始显现,他们往往是失业的毕业生或者是中年遭逢变故的缺钱者,抱着创业、讨口饭吃等等心态摆地摊经营流动小铺子,一年到头,能抓住客户过好日子的没几个,坏的销声匿迹,成功的苦熬时日便指日可待入驻门店店铺——比如最近忽然新开业的一家糖果店,标牌都还没挂好就在营业了,一群人头正挤在那,人头攒动,今天巫师们不太想排队,包括肩负全家新款零食使命的帕西瓦尔。

  “为什么是699块?”差一个整数的情况总是让人觉得不自在,特意拿掉一块的别扭感就像锅里故意留下一大快肉不许人吃,阿不福思数着那人身旁的木板碎料,觉得怎么也没有到达五百多块该有的水平。

  “因为我只有700纳特,还得留一个给自己。”

  这位流浪商人开始解释自己的售卖品,简而言之,他将制作一张699块格子的大拼图,每个格子后面都藏有一件礼物,顾客可以花费1纳特来翻面,被翻的格子会直接公布并且填充,完成板面的再次更替,始终保持699份选择,一位巫师一生只能来参与一次活动。

  这几百个中,有一个格子,内里只有一张纸条:我全部财产的699/700,也就是超级大奖——就靠它把套圈翻牌变得刺激了。

  700看似很多,可单位是纳特。奖池现在的全副身家过于窘迫,流浪商人打结泛油光的头发和褶皱过多的衣服为他的财富程度大打折扣,但相比其他格子里肯定不如699纳特的东西,大约还是那个相对贫乏的大奖好一些。

  坎德拉牵着小女儿走过来,阿利安娜穿着新买的裙子,云雾一样的纱笼罩着女孩,蓝色如同去年郊游看到的天空,晴朗澄澈。

  “你想要这个吗?”一家之主打量着儿子看中的摊位,为邋遢的条件小小担心了一下。

  临近店铺的棚顶上喷洒出一阵阵彩带,五彩斑斓的闪片被抛到高空,而后旋转着下落,矩形的轮廓打着旋,在优雅的下降中慢慢化为单脚旋转的跳舞小人,芭蕾裙依旧多彩闪耀,小人们于空中舞蹈,这只简短的舞到尽头,落地,两步丁字站定,鞠躬谢幕,裙摆砰一下炸开金粉,变成砖石缝隙里亮晶晶的斑点。

  “只是一纳特。”别家店铺漂亮的变形魔法让小男孩更加兴奋,他很期待来一场小小的运气尝试。

  不赞同的声音出现了——来自他道德高尚的好学生哥哥阿不思。

  “阿不,一纳特也是赌博。”

  阿不福思固执地说:“可是我想试试。”

  当一个小男孩想要购买快乐,任何人都很难阻止他,况且是每晚负责熄灯工作的哥哥。

  阿不思顿了顿,明亮的蓝眼睛对着商人和他的宝贝们扫了一圈。他采取解说战略,从可行的收益上出击,“你可以等他多做一些生意再来用这个名额,六百九十九分之一的命中率并不高,而只要摊主运气够好,或者……他能直接拥有双倍的资产,这么利滚利,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呢,到时候你再去试。”

  这是权宜的说法,阿不思随便拿话滚了两轮车轱辘,总是能绕得小朋友想不过来事。他知道弟弟其实就是找个小惊喜,无论价格——当然,如果这是一加隆的游戏,那阿不福思肯定不干,他看了几本小说后对金钱极度警惕,经常拿着小瓶小罐偷偷问哥哥“家里钱是不是不够了”,十分担忧自己一家人会沦落到故事里的结局。

  “那你怎么知道不会被人找到呢,那个大奖。”阿不福思这回格外执着,缺一纳特不会让霍格沃兹都还没上的兄弟俩进马戏团工作,他皱着脸转了两圈,想象自己是一只想办法落脚的鸟。

  午后略冷的空气钻进他的衣领里,像晚上两个男孩拉开距离时,盖不严实的床褥缝隙里飘进冷意,被冻得一阵激灵,他灵机一动,向哥哥提出交涉:“今天晚上,妈妈给你一个人读三兄弟,我不听脏山羊的故事了——可以吧?”

  “你昨天还在吵着必须和我分床睡——这个我同意,我们都已这么大了,爸爸说霍格沃兹的宿舍都是一人一铺四柱床,没道理我们还要继续挤一个房间。”

  房间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坎德拉第二次生育被小儿子折腾得够呛,夫妻俩估摸着不再要孩子时怀上了阿利安娜,反应更大的第三胎事宜诸多不顺,年龄还没满五的阿不思积极主动加入了照顾妈妈的事业里,包括晚上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哄睡觉,时间就这么过去,阿不福思的不再是扯哥哥头发的小婴儿,他极力否认曾经学走路都要往哥哥那跑,他现在是个成熟的小孩,坚称自己和哥哥的关系保持在抢被子与斗争睡前故事篇目上。

  早就没有了故事需求,但仍在同一张床上听了几百遍脏山羊的阿不思冷静地说:“你一周发誓自己长大了,并永远不再听睡前童话,不然就把所有被子都让给我。”

  “好,好吧。”阿不福思着急地转着眼睛,他看到坎德拉已经无视了自家两个男孩,给安娜用一纳特开出了一根飘带,蕾丝很漂亮,与新纱裙相近的颜色缠绕在柔软的金发间,像被风吹着在阳光里行走的淡蓝云朵。

  区别对待——但那是妹妹,妹妹拿到了好礼物,理所当然。

  只是一纳特,经常额外买书的阿不思肯定有,阿不福思更火热地看着哥哥。

  他觉得自己很凶狠,然而两人相似的蓝眼睛就算带着乱拧的眉毛也吓人不到哪去,阿不思捏了把弟弟下意识咬牙齿鼓腮帮子的小脸蛋。

  阿不福思惊恐地蹦起来,他才不要被老哥揪脸!他扯着嗓子,用两只手拖着下巴,好像往里面塞个喇叭似的大喊:“不许!动!阿不思——不要动我的脸!你听我的!我!今天!过生日!”

  这个昭告天下的理由够合理了,他过生日,还能拿小寿星怎么办呢?阿不思笑起来,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拿出一纳特,向摊主强调花费的是自己的名额,而不是弟弟的,随后将那枚小东西按在商人还没拼上的位置,新安好的145号模板嘎吱作响,阿不福思决定选择它。

  商人不紧不慢地把刚装上去的木板从不知什么植物和浇水编制的结构上再扯下来,

  阿不福思以阿不思一生一次的翻格子名额获得了一根长匙。

  扁平细长的金属制品,一头是偏窄的小铲状勺子,一头是叉子,坎德拉给出了“剔牙应该不错”的评价。

  “真遗憾,这下你哥哥这辈子都无缘我的厉害大礼啦。”

  成功开张的商人哈哈笑着,把那枚铜纳特塞进已经取出内容的格子里,完成了一次更新。

  今天他突发奇想拿着700纳特身家来搞低幼年纪变相赌博的第一天,一个漂亮女孩拿走飘带,一个固执的孩子拿走长匙,可以说是开了个好头。

  阿不思看着商人还在装载木板格子的动作,距离完整的699还很远,那双脏兮兮的手慢悠悠地动,这工作说不准要磨蹭多久,而对于第一批顾客而言,这并不是1/699,而是1/145,后面压根没有装好,他说不存在别的小格子里是什么都行,反正不是大奖,抛开公平的概率和这板子上的魔法,有两位顾客的境地其实是一项选择题——要么大奖纸条已经进入格子,他的弟弟妹妹在一百多份里和699铜纳特擦肩而过,要么是大奖还没有就位,还可以因为后面的格子没做好而一直不就位。

  “你应该全部拼完再营业。”

  阿不思肯定阿不福思选择的时候,格子里没有大奖——此刻就不一定了。格子已经拼到了192。

  商人讪笑,打发道:“你的额度已经用完了,希望你弟弟能拿它做点什么。”

  一根长匙能做什么?

  阿不福思非常失望,他抓着那根小玩意,发现它没有任何魔法功效,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叉子勺——阿利安娜的头巾飘带至少能变形乱动呢,这会儿已经绕着小姑娘的金发开始打蝴蝶结了!

  “别太羡慕……如果你有需要的话。”阿不思安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背,拿起那根长匙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从袖子里拿出父亲挤人抢东西忘带的魔杖,“我可以试着把它变成打结的,你也要蝴蝶结吗?”

  在沃土原,邓布利多一家的出名主要靠坎德拉与帕西瓦尔夫妻恩爱,以及从小天资非凡的阿不思,在大家牙牙学语的年纪,阿不思就已经开始试着短音节组成咒语,而到了孩子们动不动魔力暴动天下大乱的年龄段,邓布利多家大儿子的状况简直堪称奇迹,毫无失控外放的痕迹,还不如小妹妹明天穿什么衣服扎什么辫子更叫人担忧,还没到去霍格沃兹上学的年纪,他与同龄人不匹配的智慧和力量便已经充分显露,阿不福思从小到大都在听所有人重复一句“阿不思是天才”。

  “谁稀罕蝴蝶结!它就这样吧,干嘛非要把它扭来扭去,带子可以变,它就也要变吗,它们又不是一个东西,算了!”阿不福思抢过自己选出来的便宜玩意,塞进口袋里面,安慰自己一样持续念叨着一根多用小棍子的好处,至少他可以插苹果块什么的。

  “你们在这干嘛呢?”

  奋战完毕的帕西瓦尔冲向妻儿们,冬季厚衣满是被人群碾压蹂躏的残留,最不容易出现的材质都硬生生出现了折痕,像是孩子们翻书标记的折角,很深,下边压不住地翘起来。

  拎着大包小包,口袋里也塞满了,整个人鼓鼓囊囊的,配上被挤到翘的衣服,帕西瓦尔瞧着很像个穿了一半表演服的玩偶,身材和脸蛋上下极不匹配。

  “小小的抽奖活动,亲爱的。”

  坎德拉拍拍女儿,阿利安娜三两步晃到哥哥身边,两个红头发的男孩一边一个蹲下来牵住她的手。

  “哈哈,看来是没中奖!”帕西瓦尔张开双臂,给自己美丽的黑发妻子一个拥抱,“完事啦,早知道就带之前那个伸缩的包来了……拿着东西我才想起来数量太多,宝贝看到我的魔杖了吗?”

  “在这!”阿不思举起牵着妹妹的手,阿利安娜咯咯笑,学着刚才那些七彩的跳舞小人,捏着手指在大哥的抬手空间里转了一圈。

  “那就好,我还以为丢了呢,这个记性。”帕西瓦尔亲了聪明的大儿子一口,“走吧走吧,回家,再不回家,锅里肉都要炖烂啦!”

  邓布利多一家人告别对角巷,壁炉的灰扑梭梭落下来,沃土原的小楼不大,厨房直接连着客厅,阿利安娜蹦蹦跳跳地抖落身上的小渣,蓝蕾丝飘带滑到她发尾的位置,俏皮地绕成了星星的模样。

  室内正飘着香料的气味,阿不福思觉得自己闻不得这些好吃的信号,嘴巴里全是口水,他把长匙摆到茶几的果盘上,倒了杯牛奶喝。

  “你是不是知道大奖在哪?”阿不福思悄悄问。

  阿不思打开一罐软糖递给弟弟,没听见似的。

  “你肯定看出来了。”阿不福思气呼呼地咬糖,把语气改成了笃定。

  数学,魔法,随便什么玩意,阿不思总是能一眼看到关键,他什么都懂,绝对能解出问题答案,这其中的关窍或许藏在书里,还没十一岁的阿不思就已经读了很多书了,但他只能对冒险小说提起兴趣——可能等他去霍格沃兹读书,他就知道哥哥究竟有什么奥妙了。

  糖罐子在玻璃上站稳,陶瓷发出轻轻的响声,阿不思拿没沾白糖粉的手揉了揉弟弟的脑门。

   “确实如此,我知道哪有大奖了。但,何必拿走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噱头工作,你想——他只有700纳特,不是吗?等以后他赚了大钱,你不妨再去试试。”

  炉火呼呼烧着,整间屋子都被烘得发热,像裹着一层无形的厚绒被,正是这时节需要的温暖。男女主人拿着餐盘锅铲叮叮当当,几丛野报春的花朵盛开在新桌布上,阿利安娜躺进毛茸茸的小沙发,脑袋下面枕着旧绘本,眯眼睛打盹,兄弟俩给妹妹找来小毯子盖好,返回茶几边再分了两颗糖,继续说起悄悄话。


夏天的游戏


  盖勒特•格林德沃正在发呆。

  一股古怪的潮湿缠绕在皮肤上,让他想起第一次入水的瞬间,水从四面八方推搡身体的知觉,以及长途游泳结束离开水体后身上挂着的水珠和遗留感。

  仿佛某个怀抱正酝酿着,虚空漂浮一个湿冷的轮廓,等待显形。

  海岛就非要这么湿吗?空气里的水简直多得要下雨,大陆来客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头顶蒙了一层雾,头发摸着能拧出水,和汗混在一起,尤其恼人。

  有人讲这种湿答答的地方适宜生活,纯属胡说!

  英国的天气太古怪了,苏格兰似乎好过英格兰,这潮湿又粘人——不敢想象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城市。

  戈德里克很枯燥,翻过墓地遗迹之后,死亡圣器与佩弗利尔兄弟的新线索迟滞受阻,一切忽然平静下来,除了姑婆繁复的历史资料,盖勒特十六岁的生活里只剩下老屋和窗外一望无际的绿野林荫。

  他可不是为了发呆才离开德姆斯特朗的。

  德姆斯特朗,那构造曲折的巨大建筑藏匿在半岛的风声里,隐秘于高纬地区,白雪和寒冰总能在山峦河流的起伏中结成一片,一年三百多天,天气冷才是常态,即使这样,梅林也没法阻止这所魔法学校流传下来的光荣传统,夏天和冬天,四季都有学生们激流竞渡、扬帆航行,当日的执勤教授会坐在河岸边看这些热情没处发泄的小年轻们出没浪花,不时挥舞魔杖,捞上几个翻船的倒霉蛋。

  盖勒特倒是很喜欢这类活动——不把这当做一种集体参与,而是独自一人的玩乐游戏,他一般在最前头,把所有人甩在后面。

  这样的回忆也算不上精彩,白浪的碎沫和城堡最深处的阴影相去不远,他在岩石边听到的回响,同河流畔那些不知名同学们混浊不清的叫喊声一模一样。

  他的母校,欧洲大陆上备受信赖的魔法学校,巫师们的不二之选,一个人教学宗旨内含宽容黑魔法的地方,理所当然邪恶势力代表出了好几波,但那里面也没有几个能享受他得到的开除待遇。

  把盖勒特•格林德沃开除,这将是德姆斯特朗最为有名的事迹之一。为他们的明智干杯!盖勒特敲了一下杯子,听陶瓷发出短暂的回音,容器内的水吸纳了更多,让这庆祝变得尤其短暂。

  德姆斯特朗应该把船和水画进校徽。盖勒特这么想着,从篮子里拿起一挂葡萄,捏着梗转动。

  果实鼓着发亮的深皮肤,饱满结实的轮廓下一秒就要爆开,太阳晒得多的那侧更成熟,三五颗葡萄转着转着离了结蒂,坠落到铺着白色野餐布的桌面上。

  汁液溅开,这些斑斑点点的小汁水起初仍有着外皮的颜色,但不过一秒便迅速脱离了这种感染,变成果肉一样的淡绿,静静渗进布料的织线缝隙里,慢慢氧化为偏黄的暗色。

  “如果你晚上还想正常吃点什么东西的话,别折腾水果了。”巴希达抱着一卷手稿路过,看了眼餐桌旁浪费食物的侄孙,“都离开学校了,这么空闲,不找点什么事做?”

  盖勒特在姑婆的注视下放开了那串可怜的葡萄,把离开家的几颗剥皮丢进嘴里,“不得不说,过去几年,我在学校也没什么事做。”

  “你不玩什么游戏吗?”老太太问。

  “游戏,最近很流行的那个画板赌博吗?它在挪威倒真是个英国舶来品。”盖勒特把脚边的报纸捡起来。

  一整张都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和数字,在699个选项里面搞抽奖,这游戏运行了这么多年,派生了一系列的玩具,甚至开始远销海外,主人家的身家都为此膨胀到了四位数金加隆单位——可见欧洲海峡两岸的巫师们有多无趣,这显而易见的东西也玩得不亦乐乎。

  “这个就算了,你才十六岁呢。”

  巴希达推了推自己鼻尖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到门口橱柜的花瓶上,那摆着一束新鲜的花,高低不同的花被一根发绳捆在一起——这是邻里的小礼物,小姑娘在山野里总会搜罗到一些过了季节却还在开放的惊喜,她举着书一样一样找,像一只辛勤的小蜜蜂在花粉的海洋里穿行。

  盖勒特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瓷瓶里娇娇怯怯的植物,粉紫色的小花稍矮,脖颈纤细,蓬蓬一团顶在头上,淡黄色的则高挑着个头,花瓣较之大而稀疏,贴在小个子边上,像个举着帷幕的拱卫者,更像就着绳子亲近陌生人的无耻之徒。

  在认识到植物的构造和繁衍之前,他就已经对花朵充满了不耐烦的心意,不愿意和其他人一处讲什么美不美丽,譬如德姆斯特朗学生在圣瓦伦丁日对空气的过度污染,成双成对、三五成群地表演跨物种窥阴癖。

  大部分花朵都形似讨人垂怜,引得人们绕着它们转,然而从理论上来说,这种行径同青春期男孩们埋进杂志报纸的小心翼翼一样无趣,花蕊花瓣柔情蜜意的伸展摇曳,也不过是寄错的、苦心偷买的信件。在猫头鹰任劳任怨地丢下包裹后,色情图册窘迫又坦荡地暴露在空气里,餐桌上会飘动一阵口哨和脚步的起哄声,当事人——或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的一群人自发围成一圈人墙,又在桌子面前留出一半的空地,这种时候,坐在对面的正常进食的格林德沃看起来便极不合群,那些羞涩的、迫切的、揶揄的、自夸与向往的声响粘在他的餐盘、叉子和汤匙上,失形的泥状物和浓稠羊羹被纠缠得越发软烂,余温的泡沫里铺着女人一丝不挂的肢体,餐具银色的表面倒映出无感情的眼睛,与被无数眼睛鉴赏的图画:热烈空洞的唇印,被手指覆盖的胸脯和一片阴云似的乌黑森林。

  同人相比,花又怎么能无耻呢,于是更形容猥琐的那一个竟然瞧着并不令人意外,黄花瓣残缺的褴褛都好像有了道理。

  “千里光是有毒的。”盖勒特对那毫无章法搭配的花束讽刺道,就像他已过期的学生生涯中曾对那些哭嚎乱叫的男生们说的话,“比较高的那个花,千里光,我以为在英国,或者欧洲任何一个地方,它应该是一种院子里到处乱长的杂草,而不是特意摘下来放进屋子里看。”

  少年对破落花朵的注视像是一种轻蔑的评价,可能比他嘲笑同龄人的语句要宽和一丁点,但一定不如他无聊时的安静来的可爱,他完全不看两种花中的美丽者,而丑陋的家伙,有那么一点对巫师无效用的毒,大约已经是它全部的价值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盖勒特,我记得你是一个童话爱好者。”

  巴希达比侄孙更清楚戈德里克有那些花花草草,她从餐桌的桌脚——用各种东西垫着的缺损处抽出一本书,纵使被压迫着蒙尘这些年,它的封面依然色彩显著,充满了引诱孩童翻阅的线条。

  “我确实是个童话爱好者。”年轻人一只手绕在身前,笑着收下了这个头衔。

  “那你不如读一读沃尔特•克兰,他多受孩子们喜欢啊!”

  画本从老人的手心飞到少年的臂弯,这本书满是划痕磨损,细线勾勒的人物仿佛不在纸张之中,成点状的距离感有股石刻壁画的神韵。

  历史学家推荐的麻瓜绘画者名声不高不低,盖勒特应当听过这个名字,世界层出不穷的天才之一,维多利亚的儿童王,油墨上打不过旁的天才,跑到玩具产业占孩子市场的人物,大陆上也有小巫师看他的书。最遗憾的是,如今是十九世纪末的1899年,生于1845年的克兰先生仍没掐准时机一命呜呼,若不趁早离开人世供人流泪,活得太久将影响他个人的形象与荣誉,全世界的共识:人们只喜欢死了的音乐家、画家、雕塑家。

  时间残酷,1899是个一去不返的好东西,他可以试着选择在本年的最后一天自杀,以保证千古大名。盖勒特幸灾乐祸地想着——留住1899的男人,多好听。

  老太太吩咐道:“现在就走吧,去帮我把沃尔特•克兰送给邓布利多家的孩子。”

  又是一个他无聊的日子里听多了的词。盖勒特懒洋洋地举着儿童画,椅子上没仪态的翘脚和仰头正对着书本,每一页都乖巧地翻过,天生要向他服务那般,将彩色的大不列颠花园图鉴抖落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邓布利多,你说的那个聪明人,《今日变形术》——他也是个童话爱好者?”

  “不,不是他,他们家不止一个人,但你们这样年纪看一看也不是错误,孩子需要童话书。”

  巴希达为侄孙句子拖延刻意的质疑发笑,小格林德沃把学术期刊塞进桌脚的行为平衡了大部分老家具,他大可以随手拿着魔杖挥一下,但他偏要驱赶那些庸俗平凡之见。

  目空一切很适合形容十六岁的格林德沃,一个不相信世俗有真正优秀者的优秀者,当他说“到底是哪些人在供稿”、“哈,写这篇猜想的人半个实验也没做过”、“一直正确的思路得到错误答案,真可怜”云云,巴希达则靠着本职工作的好记性,体贴地指出格林德沃本人也一度活跃在《尖端尝试》和《魔咒解构之路》等报刊,被主编尖叫着追到学校邀稿。

  老人家在记忆中精确找到了盖勒特出现在《今日变形术》上的日期,那天刊登了一篇执着于抛弃复方汤剂的对人体变形术详解,此后的第四期有人隔空回应了内容——在格林德沃丢下《变形术》转投《魔咒解构》之后。

  他总是头也不回地飞走,像一只从不落地的鸟。

  她直接把侄孙丢出家门,“若你真的不信我和你说的,何不自己去看看?”

  盖勒特不得不“自己去看看”。

  太阳越爬越高,度过午后的顶点,气流淤积的水汽稍微散了些许,不再有过度的感觉扒拉他的头发衣服。旷野绿色的外衣在盛夏莹润发光,鲜嫩的草木挥发出清淡的芳香,大陆人不喜欢的湿漉漉与高温彼此嵌合,依靠隐形的水雾吞没热气,不喜欢的自然也可亲起来。

  邓布利多家不远,越过第三个树荫,盖勒特就找到了地方。

  有人举着巨大的木板奔跑着,在太阳下面,在围着白色栅栏的花园里。

  是个男孩,差点到肩膀的短发,与巴希达形容的一样,红头发。

  几乎是一瞬间,被愚弄的笑意占据了他的想法,这种想法并不是期待,而是早有预料的理所当然。那个笨拙的,看起来随时要跌倒的人,即使头发被太阳晒得发烫,也不过是一道山谷野花瓣上不值一提的虫噬伤口,被当做遮阳伞的木板剧烈地抖动,远远地朝他喊。

  世界上当然不存在真正的聪明人,人们交口称赞的语句恰恰就是虚假的证明。

  到底是谁在夸赞,到底是谁在炫耀?

  如若你散发出摄人的气味,表现叫人不由发痴的能力,人们无一例外地会涌过来,像烟馆里和水泡与枪杆为伴的男人们,嗅着烟雾白色下绚丽飞舞的想象,难以自控地向神女的裙摆下钻,没有廉耻,没有头脑,没有灵魂。这样的幻觉并非人人都可以制造,幻觉的形式经由描述却可以理解,比如一处戏台子,同样配置着桌椅板凳,玻璃吊灯,同样燃烧出相似的纯白色的迷雾,同样有一双手无章法地碾压琴键,同样派出一个婀娜的倩影游荡在人们歪七扭八的身子之间,旋转舞蹈,露出足尖——如此沉醉场面的复刻和表演,难道不是一种截取千万之一外表形容的拙劣仿制吗?纠结这么一群好演员,几十个人唱完剧目,难不成就是聚众尝过毒了吗?

  就着一副干瘪的外壳学,得到看不出真相的人的喜爱,竟以为那就是真的,享受起来,多滑稽。

  他从不相信有那么一回事,就像有人要论他手里那本麻瓜孩子书的好,盖勒特•格林德沃,在沃尔特•克兰抢在二十世纪来临时刻丧命之前,除了嘲笑,发不出别的音了。

  “开门——开门!”

  蠢头笨脑的红头发想拿木板代替手敲一敲,而挂着千里光花环的门已先一步开了,盖勒特走到近处,看那细小的毒性在棕色的漆面上晕染,门扉转动,颜色的坍缩像一团纸张淋满蜂蜜,乖顺地佝偻起身子。

  鲜明的颜色从屋子暗的缝隙里探出,一卷波浪拍打目光的泡沫,零散的花朵和影子一同藏进那垂落的长发之间,每一根纤细轻柔的发丝上都凝结着苏格兰夏日的热与潮湿,连同微毒的粉末一并发酵,钝钝地冒出成熟到腐朽的甜味。

  他看着那个人,那抹红色——沉沉的,滴落影子似的红色,好像裹了规矩舒坦的衣服,却因燥热浮动着,那是单说“红”之一词绝无可能联想到的东西,更接近褐,更接近光谱朝下的低垂,更肖似斯堪的纳维亚河浪涌起时,闔眼的少年正对太阳之所见,一类隔着皮肤,隔着温度,隔着人群的色彩,误解般泛着城堡晨昏的霞光,与严实的棕黑渐渐相容,却唯独是正确的——真正的红色。

  盖勒特收回先前的揣测,英国童话画家也没什么不好的,全世界都要对他保有世纪末的怀念,毕竟……红头发的人,邓布利多——当然,好姑婆说的邓布利多,这个年龄才对,这副样子才对。

  属于英国的湿漉漉的石子落到了地上,就像终于剥下了隐形衣。

  错误的那个邓布利多带着木板子进了屋子,轮到真正的邓布利多,长发的邓布利多对他说话。

  “你好。”

  邓布利多停顿了一下,让出半步空间,随后慢慢讲完后话,他用一种格林德沃十分熟悉的,现在可能依然存在目光回馈视线,仿佛一面日头下闪光的镜子,凌厉地把他人眼睛里失礼傲慢的模样照回来。

  “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我知道,巴希达家的客人,请进来坐。”

  哈!“我知道”!轻佻随意,真是耳熟!只要简单地说“我知道”,那潜藏恶意的贬损便有和善的妆容,轻轻点头,笼罩脖颈皮肤的阴影一动不动,下颌的角度清晰保持,没有低下的选项。

  “我来给邓布利多送书。”盖勒特打出沃尔特•克兰的名号,这位今年死亡最合时宜的作者的名字被放在花朵和人群的图画中央,众星捧月,印着最深的油墨。

  在邓布利多的房子面前给邓布利多送书。屋主人为这句子笑起来,或许在访客重读姓氏的音节中,他真正聆听到了语句的信息。

  红头发的人接过画本,温热指尖在接触老书封皮上晕开薄雾。没有一根魔杖在他们之间,拉扯呼吸的是魔力纯粹的释放,逆流而来的风吹着纸页,飞动的细音连绵,如眼前飘过人们难以描摹的衣袂,蕾丝裙摆之下,内里的一切都被诚实忠心地袒露,一览无余。

  “阿不思。你不想听好几个中间名吧?”

  “盖勒特•格林德沃。”秉承公平,他以交换回应,“我不介意听全。”

  夏日的汗静静自皮肤下渗透出来,盖勒特听到盐渍慢慢凝实的声音,小小的颗粒攀附着黑色布料,扣到最高的领口微微变色,右侧被捋至一处的长发压塌了大半,漂亮的红色如奔流的河水,极擅长把山岩的顽固侵蚀殆尽,在任何土地裸露之处搭建下陷的基床。

  “下次再说吧,客人不能站在门口。”阿不思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若有所思地问:“东西已经送到了,我进去做什么呢?”

  室内传来嬉闹的笑,另外两个邓布利多的对话和木块的啪嗒声交织在一起,同他们此刻的对峙离得很远,几步之距,像是两个世界。

  “我的弟妹在拼翻格的模型,不要打扰他们,不要说出答案在哪个格子。”

  男孩女孩沉浸在运气赌博游戏衍生出来的玩具中,每个格子的背面都画着一朵有香味的花,只有一格后面藏着所有花朵编制的花冠。

  墙壁间回荡不一的磕碰,花香与魔力清晰可循,像翻开了克兰画作的目录页,无需目睹,思维已经给出了大奖何在反馈。盖勒特看着阿不思,异色的瞳里倒映着少年平淡的神情。

  “嗯,最左侧末尾行第三个——听起来,你曾经这么做过。”

  “是的,错误的选择,糟糕的回忆。”

  绘本忽悠悠落在茶几,客人和主人走向听不见笑声的角落。

  脚步错落无休止的践踏,经年陈腐的灰尘泼洒时,砖块之间溯游出一条旋转颠倒的溪水,潺潺而上。

  “那么,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说。”

  楼梯呻吟着,两道颀长的影子消失在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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